酒过三巡,气氛正好。
申屿阳见同学们都对自己这么热情,以为告诉他们,他以后都留在渤州,可以时常相聚时,大家一定觉得是惊喜。
他起身敲了敲酒杯,叫醒喝得东倒西歪的贾琦,又打断正就渤州发展讨论得如火如荼的古超群和王一。当所有人都停下来,仰着头聚精会神的看他的时候,他刚好站在灯光下,光圈从他的透顶聚成模模糊糊的一团,像是光环。
他说,“在这里,跟我亲爱的同学们公布一个消息。我这次回渤州,就不准备走了。”
申屿阳本以为会爆发雷鸣般的掌声,会有约不完的饭局,会一扫他们刚刚说的自己离家而不能常聚的惋惜。却没想到,鸦雀无声得那么尴尬。
关键时候,还是古超群第一个先反应过来,“哦,上次你问我上小学的事,是给你们家飘飘?”
但其他人,却惊讶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是的,不是惊喜,是惊讶。
半晌见大家没说话,申屿阳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表达有问题,进而解释说,“还是咱家好啊,在北京和同事关系再怎么好,也跟同窗之情比不了。大学同学住的也都远,一年到头也聚不上一次。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,一个电话,不管几点都能凑上一桌。”
可现在,同学们可没心情听申屿阳在这里聊情感。
李佳涵问,“北京的工作呢?”
“辞了,太累了,想歇歇。”
贾琦也瞬间醒酒,接着盘问,“你是歇阵儿,还是一直歇?”
申屿阳以为他是在关心自己,紧着说,“就是一直都不走了,从今往后都就在渤州守着你们!不过工作还是要工作的,你们有什么好机会,别忘告诉我。”
这句话更是让原本如火如荼的同学会骤降冰点。
张毅坐在旁边今天第一次乐了,自嘲的说,“渤州还能找到工作,我也不至于这X样了。”
李飞鹏到底是八面玲珑的人,即使得知了这突出起来的消息,还是能维持一下关系,把话唠到正规上来,“那屿阳,后面你有搬家,收拾房子什么的需要,随时喊我。别跟咱们客气,都是亲同学,能帮就帮一把。”
“对对,”几个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点过于暴露了,调整片刻又是都笑脸相迎,频频撞杯。
只不过推杯换盏之间,申屿阳已经不再是话题的中心。
在座的各位,有的是电业局这种事业单位,有的是古超群这种老师,有的是本事最大医院的外科医生,有的是财政、税务、工商系统的公务员,最差还混一个城管。
除了张毅。
现在还多了申屿阳。
申屿阳听着他们聊着自己的工作,吹嘘着对方的前程,突然从当事人变成旁观者,他才好像看清了一些事。但他很快又告诉自己别这么想,一定是自己多心了。
他去外面抽支烟的功夫,房间里就炸开了锅。
就在他偷偷去前台结账的时候,他的同学们在房间里叹息的叹息,摇头的摇头,归结一句话,就是“申屿阳算是完了。”
最后,酒都还没喝完,大家就都以孩子为由提前离席了,那些最开始说着喝通宵的几个,溜得最快。
李飞鹏还算行,不忘问问申屿阳,“走吧,我送你回家。还住阿姨家镜湖花苑是吗?”
申屿阳摆摆手,给大家送出门,挨个又寒暄了几句,对李飞鹏说,“不用了,一会我自己打个车,我再坐会,你快回去吧,不用管我。”
人去楼空,当申屿阳送走他们之后,包房里只有张毅还坐在原位上,吃得狼吞虎咽。
见他回来,张毅才不好意思的收住筷子,“见笑了申屿阳,不瞒你说,他们在的时候我都没敢动筷子。但我真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了,也解解馋,你不介意吧?”
申屿阳还是坐回张毅身边,帮他满上酒,一饮而尽。欠身夹了一块水煮牛肉放进张毅碗里,“尝尝这个,做得不错。”
不知道为什么,单和张毅坐在一起,反倒申屿阳也放松了起来。张毅既没有吹捧他,也没有那些让人怪怪的关心,两个人只对桌子上剩了大半的菜点评起来,顺着又聊起学校门口的那些小饭店。
其实这些才是申屿阳想聊的同学会的话题。
申屿阳和张毅把剩下半箱的啤酒都喝了。
眩晕之际张毅说,“能回北京还是回去吧,渤州不是你想的那样。我虽然上学时的成绩跟你比不了,但怎么说也能考进百人榜,读的是一本大学。但就因为在外面工作几年错过了考公务员事业编的机会,就落个一事无成。刚开始我也像你一样乐观,觉得还能找不到个工作?但到头来不是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,就是创业失败。”
这些话,申屿阳曾经以为都是徐楠的专属,但从张毅嘴里说出来,他的心情变得五味杂陈。
但他还假装没事,捡好听的说,“赚多赚少的,够吃饭就行。本来也就不是为了赚钱才回来的,在北京将近二十年都还没有归属感。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一定要挣多少钱才叫成功,我只想老婆孩子过得幸福快乐,爸妈在需要我的时候能有所依靠,亲朋好友三不五时的小聚……”
张毅拍拍他的肩,“你想的还是太天真了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
“人只有站在顶端的时候,才会朋友多。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难。”
“不可能,你说的那些是别人,我相信亲人始终是亲人,朋友永远是朋友。要是亲朋好友之间还会在意富贵低位,那真是没什么意思了。”
张毅摇摇头,他知道现在无论自己说什么,申屿阳也不会信,就像你和一个人说他的脸黑,在照镜子之前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不自知的一脸尘土。
贫富就是那面照妖镜,让他能看清别人,认清自己。
那天,张毅借走了申屿阳钱包里的所有钱,临走时工工整整的写张欠条:张毅欠申屿阳两千四百三十元整。
另一边是李飞鹏一路欢歌开车回家,平时都不愿搭理的门卫,今天也能闲聊两句。
回到家更是笑容满面,抱起儿子就举高高。
石培培还很惊讶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早,问他,“不是说会回来很晚吗?怎么不到九点就完事了。”
李飞鹏往沙发上一坐,翘起二郎腿,眉飞色舞的给石培培复述起同学会的全过程,“媳妇你没去真是太可惜了,真是精彩。”
“这么说,申屿阳是真要留在渤州发展?”
“发展?”李飞鹏一脸不屑,“渤州还能谈发展两个字?你看张毅就知道了,张毅当年回来也是信心满满,短短五年的时间,有他没借过钱的人吗?”
石培培一向说话委婉,更是始终不喜欢李飞鹏这种攀高踩底的样子,面露稍许不快,“人和人不一样,申屿阳还是很有能力的,也许这次回来就是看见了渤州的潜力与商机。咱们不知道,不代表人家也不知道。别这么急着给人判死刑,盼人家点好行不行。”
李飞鹏冷笑了一声,拿话敲打石培培,“怎么,这么说你梦中情人不高兴了?我告诉你,申屿阳就是完了。正好让你看看,到底谁才是对的。我是不如他上学时风云,但再怎么威风也是前半生了,你等后面的。我是旱涝保收的编制人员,他?无业游民。”
“哐——”
石培培摔门而去,把李飞鹏自己留在客厅。
她和申屿阳之间光明正大,无论是上学时还是现在,从来没有过见不得人的事情。但作为一个老同学,哪怕算不上朋友的熟人,都应该希望人家能越过越好。
过去李飞鹏对申屿阳的彩虹屁都是因为知道自己离得太高,因为无论如何也够不着,还不如俯首称臣,出去好拿申屿阳的成功去贴自己的脸面。而现在,当申屿阳走下神坛,就露出看好戏的小人嘴脸。
真让石培培看不起。
石培培过去怕李飞鹏多心,从来没加过申屿阳的微信。但听了整场同学会的经过,她真的觉得这些人太过分了。她不想申屿阳这么快就看清人间冷暖,就算有见风使舵之辈,但也得让他知道,也有风雨同舟的老朋友。
石培培从李飞鹏的旧手机里翻出申屿阳的微信号,时隔多年留言给他,“欢迎回来。”
而此时的申屿阳正一个人躺在空荡的包房椅子上醉得不省人事,就连灯泡都配合的坏了,忽明忽暗的,就像他原本的光环,危在旦夕。